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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上海的官方叙事与大众想象中,它是一座被时代选中的城市:地处长江黄金水道与海岸线的交点,以其无与伦比的地理禀赋和开放精神,成就了今日的东方明珠。这套话语如此强大,以至于我们常常忘记追问一个关键问题:长江口的得天独厚,为何独独眷顾了南岸的上海,而同样拥有卓越条件、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优越的北岸,却明珠蒙尘,沉寂了整整一个时代?
当我们提出这个问题时,一个截然不同的、更具批判性的视角便浮出水面:上海的繁荣,在某种程度上,建立在对北岸发展权的系统性 “窃取” 之上。这里的“窃取”,并非指非法占有,而是指在特定的权力结构(殖民霸权与孱弱旧政府)下,历史机遇与资源被极端不平等地分配,使得一方的发展以另一方的被压抑为代价。
一、殖民的剪刀:扭曲的“自然选择”
在西方殖民者于19世纪中期来到长江口时,他们面对的并非一片空白。南岸的上海县与北岸的南通(当时称通州),共同构成了江海门户。两者都拥有建设深水港的潜力,都背靠富庶的腹地。
然而,殖民者的决策并非基于一种公平的、长远的地理经济规划,而是完全服务于其低成本、高回报的即时殖民利益。
· 上海:当时已有一个初步的港口基础,且其所在的江南地区是当时中国最富庶、手工业最发达的核心区,能够立即为殖民贸易提供海量的丝绸、茶叶和瓷器。更重要的是,江南地区相对稳定,受江淮水患的直接威胁较小。
· 南通:虽然拥有更靠近日韩的区位、更优的江海联运潜力和更广阔的海岸线,但它需要大规模的前期投入进行港口建设。更重要的是,它背靠的淮扬地区,正深陷于黄河夺淮后遗留下的巨大生态灾难之中——频繁的水患、紊乱的水系和动荡的社会,在殖民者看来是巨大的风险与成本。
因此,殖民者用一把 “殖民利益的剪刀” 剪断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。他们选择了阻力最小、变现最快的南岸,并倾注所有资源将其建设为远东枢纽。而这把剪刀,同时剪断了北岸南通崛起的脐带。
二、孱弱的旧政府:缺席的“平衡之手”
在一个拥有强大主体性和长远规划能力的现代国家,政府的作用应当是平衡区域发展,规避单一依赖的风险,将国家的整体利益置于外部势力的局部利益之上。
然而,当时的清政府及后来的民国政府,既无此能力,也无此远见。它们无法像荷兰治理莱茵河口或美国开发东西海岸那样,进行跨区域的战略性基础设施建设。它们无力根治淮河水患,为北岸发展扫清障碍;也无力投资建设北岸的港口与交通网络,与南岸形成竞争与互补。
于是,旧政府事实上默许甚至依附于殖民者设定的发展路径,将所有的国家资源与政策优惠都倾斜于上海,使得长江口的发展格局从可能出现的“双城记”或“两岸平衡”,彻底沦为 “单极吸附” 。上海的繁荣,在某种程度上,是吸走了本该属于整个江口区域的发展养分,而北岸则被战略性放弃了。
三、“江海市”的幽灵与未竟的另一种现代性
由此观之,上海的崛起并非一场纯粹的地理天命,而是一场殖民权力与本地弱势政府共谋下的“选择性发展”。它窃取的,不是具体的财物,而是历史性的机遇。
我们不妨设想,如果当时有一个强大的中国,能够以国家力量同时开发长江两岸:在上海成为金融与贸易中心的同时,将南通(或可称为“江海市”)建设为重工、航运与先进制造的枢纽——利用其更优的深水港条件(如通州湾),实现真正的江海无缝联运,并以其为龙头,带动整个淮扬沿海地区的崛起。
那么,今天的长江口将呈现何种景象?或许是一个双星闪耀的世界级城市群,而非一极独大的格局。上海的光芒,必然不会如此刺眼而唯一。
结语:重构叙事,为了未来的公正
将上海指认为“窃取者”,并非要否定其今天的成就,也非陷入历史的怨怼,而是为了戳破那套将上海神化为“天命所归”的神话叙事。这套叙事掩盖了历史发展中的权力结构与不公,并继续为当下的区域歧视(如“苏北”话语)提供合法性。
承认历史的偶然性与权力因素,我们才能更清醒地展望未来。今天,当我们谈论“长三角一体化”时,绝不能重复旧路,继续以上海为中心进行“辐射”与“扶贫”。真正的一体化,是重新发现并赋能北岸,是大力投资通州湾,是修建重塑长江口生态的江海运河,是振兴淮河航运,是让那个在历史中被压抑的“江海市”幽灵,最终成为现实。
唯有如此,长江口那架被殖民剪刀扭曲了一个多世纪的天平,才有机会重回平衡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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